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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解答:
春
春
《匆匆》,《荷塘月色》
《匆匆》
背影
朱自清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荷 塘 月 色
•朱自清•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
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
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
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
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
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
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
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
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
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
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有羞涩的打着朵儿的;正如
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
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些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
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的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
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
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
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却又像是画
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
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
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
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彩的,是渴睡人的眼。这
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的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
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
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
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话:[益鸟]首徐回,兼传羽
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
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
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
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
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春
•朱自清•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
脸红起来了。
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
片满是的。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
草软绵绵的。
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
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
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
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
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鸟儿将巢安在
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跟轻风
流水应和着。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嘹亮地响着。
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
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儿却绿得发亮。小草儿也青得逼你的眼。
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在乡下,小路上,
石桥边,有撑着伞慢慢走着的人;地里还有工作的农民,披着蓑戴着笠。他们的房屋,
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
天上风筝渐渐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也都赶
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事儿去。
“一年之计在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他领着我们上前去。
《燕知草》序
•朱自清•
“想当年”一例是要有多少感慨或惋惜的,这本书也正如此。《燕知草》的名字
是从作者的诗句“而今陌上花开日,应有将雏正是燕知”而来;这两句话以平淡的面
目,遮掩着那一往的深情,明眼人自会看出。书中所写,全是杭州的事;你若到过杭
州,只看了目录,也便可约略知道的。
杭州是历史上的名都,西湖更为古今中外所称道;画意诗情,差不多俯拾即是。
所以这本书若可以说有多少的诗味,那也是很自然的。西湖这地方,春夏秋冬,阴晴
雨雪,风晨月夜,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儿,取之不竭,受用不穷;加上绵延起
伏的群山,错落隐现的胜迹,足够教你流连忘返。难怪平伯会在大洋里想着,会在睡
梦里惦着!但“杭州城里”,在我们看,除了吴山,竟没有一毫可留恋的地方。像清
河坊城站,终日是喧闹的市声,想起来只会头晕罢了;居然也能出平伯的那样怅惘的
文字来,乍看真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其实也并不奇,你若细味全书,便知他处处在写杭州,而所着眼的处处不是杭州。
不错,他惦着杭州;但为什么与众不同地那样粘着地惦着?他在清河坊中也曾约略说
起;这正因杭州而外,他意中还有几个人在--大半因了这几个人,杭州才觉可爱的。
好风景因然可以打动人心,但若得几个情投意合的人,相与徜徉其间,那才真有味;
这时候风景觉得更好。--老实说,就是风景不大好或竟是不好的地方,只要一度有
过同心人的踪迹,他们也会老那么惦记着的。他们还能出人意表地说出这种地方的好
处;像书中《杭州城站》,《清河坊》一类文字,便是如此。再说我在杭州,也待了
不少日子,和平伯差不多同时,他去过的地方,我大半也去过;现在就只有淡淡的影
像,没有他那迷劲儿。这自然有许多因由,但最重要的,怕还是同在的人的不同吧?
这种人并不在多,也不多。你看这书里所写的,几乎只是和平伯有着几重亲的H君的
一家人--平伯夫人也在内;就这几个人,给他一种温暖忧郁的氛围气。他依恋杭州
的根源在此,他写这本书的感兴,其实也在此。就是那《塔砖歌》与《陀罗尼经歌》,
虽像在发挥着“历史癖与考据癖”,也还是以H君为中心的。
近来有人和我论起平伯,说他的性情行径,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谓“明朝人
”,是指明末张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这一派人的特征,我惭愧还不大弄得清
楚;借了现在流行的话,大约可以说是“以趣味为主”的吧?他们只要自己好好地受
用,什么礼法,什么世故,是满不在乎的。他们的文字也如其人,有着“洒脱”的气
息。平伯究竟像这班明朝人不像,我虽不甚知道,但有几件事可以给他说明,你看《
梦游》的跋里,岂不是说有两位先生猜哪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兴,从字里行
间露出。这是自画的供招,可为铁证。标点《陶庵梦忆》,及在那篇跋里对于张岱的
向往,可为旁证。而周岂明先生《杂拌儿》序里,将现在散文与明朝人的文章,相提
并论,也是有力的参考。但我知道平伯并不曾着意去模仿那些人,只是性习有些相近,
便偿暗合罢了;他自己真实是并未以此自期的;若先丰收了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袭的
气分,没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至于这种名士风是好是坏,合时宜不
合时宜,要看你如何着眼;所谓见仁见智,各有不同--像《冬晚的别》,《卖信纸》,
我就觉得太“感伤”些。平伯原不管那些,我们也不必管;只从这点上去了解他的为
人,他的文字,尤其是这本书便好。
这本书有诗,有谣,有曲,有散文,可称五光十色。一个人在一个韪上,这样用
了各体的文字抒写,怕还是第一遭吧?我见过一本《水上》,是以西湖为题材的新诗
集,但只是新诗一体罢了;这本书才是古怪的综合呢。书中文字颇有浓淡之别。《雪
晚归船》以后之作,和《湖楼小撷》,《芝田留梦记》等,显然是两个境界。平伯有
描写的才力,但向不重视描写。虽不重视,却也不至厌倦,所以还有《湖楼小撷》一
类文字。近年来他觉得描写太板滞,太繁缛,太矜持,简直厌倦起来了;他说他要素
朴的趣味。《雪晚归船》一类东西便是以这种意态写下来的。这种《夹叙夹议》的体
制,却并没有堕入理障中去;因为说得干脆,说得亲切,既不“隔靴搔痒”,又非“
悬空八只肢”。这种说理,实也是抒情的一法;我们知道,“抽象”,“具体”的标
准,有时是不够用的。至于我的欢喜,倒颇难确说,用杭州的事打个比方吧:书中前
一类文字,好象昭贤寺的玉佛,雕琢工细,光润洁白;后一类呢,恕我拟于不伦,像
吴山四景园驰名的细酥饼--那饼是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而那茶店,据说是“明
朝”就有的。
《重过西园码头》这一篇,大约可以当得“奇文”之名。平伯虽是我的老朋友,
而赵心余却决不是,所以无从知其为人。他的文真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所好者,
能从万里外一个斛头翻了回来;“赵”之与“孙”,相去只一间,这倒不足为奇。所
奇者,他的文笔,竟和平伯一样;别是他的私淑弟子吧?其实不但“一样”,他那洞
达名理,委曲述怀的地方,有时竟是出蓝胜蓝呢。最奇者,他那些经历有多少也和平
伯雷同!这的的括括可以说是天地间的“无独有偶”了。呜呼!我们怎能起赵君于九
原而细细地问他呢!
绿
•朱自清•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瀑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花花花
花的声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
我们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
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
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这
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
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
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
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
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
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
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
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
袖之间;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
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
妄想呀。--站在水边,望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
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
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
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法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
--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指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
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重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
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又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
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
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
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
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
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
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扬 州 的 夏 日
•朱自清•
扬州从隋炀帝以来,是诗人文士所称道的地方;称道的多了,称道得久了,一般
人便也随声附和起来。直到现在,你若向人提起扬州这个名字,他会点头或摇头说“
好地方!好地方!”特别是没去过扬州而有念过唐诗的人,在他心里,扬州真象蜃楼
海市一般美丽;他若念过《扬州画舫录》一类书,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个久住扬州
像我的人,他却没有那么多美丽的幻想,他的憎恶也许掩住了他的爱好;他也许离开
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说他想什么?女人;不错,这似乎也有名,
但怕不是现在的女人吧?--他只会想着扬州的夏日,虽然与女人仍然不无关系的。
北方和南方一个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无水而南方有。诚然,北方今年大雨,
永定河,大清河甚至决了堤防,但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颐和园虽然有点
儿水,但太平衍了,一览而尽,船又那么笨头笨脑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扬州的夏
日,好处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称为“瘦西湖”,这个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
之名以行,“雅得这样俗”,老实说,我是不喜欢的。下船的地方便是护城河,曼衍
开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这是你们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还有许
多杈杈桠桠的支流。这条河其实也没有顶大的好处,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静,和别处不
同。
沿河最著名的风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桥;最远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们
是知道的,小金山却在水中央。在那里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错--可是我还不曾
有过那样福气。“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这儿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个塔,
和北海的一样,据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盐商们连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
自然是这个塔;但还有一桩,你们猜不着,是红烧猪头。夏天吃红烧猪头,在理论上
也许不甚相宜;可是在实际上,挥汗吃着,倒也不坏的。五亭桥如名字所示,是五个
亭子的桥。桥是拱形,中一亭最高,两边四亭,参差相称;最宜远看,或看影子,也
好。桥没颇多,乘小船穿来穿去,另有风味。平山堂在蜀冈上。登堂可见江南诸山淡
淡的轮廓;“山色有无中”一句话,我看是恰到好处,并不算错。这里游人较少,闲
坐在山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闲寂胜。从天宁门或北门下船,蜿蜓的城墙,
在水里倒映着苍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撑过去,岸上的喧扰象没有似的。
船有三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可以挟妓或打牌。小时候常跟了父亲去,在船里
听着谋得利洋行的唱片。现在这样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划子”,真象一瓣
西瓜,由一个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撑着。乘的人多了,便可雇两只,前后用小凳子跨着:
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来又有一种“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
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洋划”渐渐地多,大船渐渐地少,然而“小划子”总是有人
要的。这不独因为价钱最贱,也因为它的伶俐。一个人坐在船中,让一个人在船尾上
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可是一首唐诗,或一幅山水画。而有些好事的少年,愿意自
己撑船,也非“小划子”不行。“小划子”虽然便宜,却也有些分别。譬如说,你们
也可想到的,女人撑船总要贵些;姑娘撑的自然更要贵了。这些撑船的女子,便是有
人说过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们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据说以乱头
粗服,风趣天然为胜;中年而有风趣,也仍然算好。可是起初原是逢场作戏,或尚不
伤廉惠;以后居然有了价格,便觉意味索然了。
北门外一带,叫做下街,“茶馆”最多,往往一面临河。船行过时,茶客与乘客
可以随便招呼说话。船上人若高兴时,也可以向茶馆中要一壶茶,或一两种“小笼点
心”,在河中喝着,吃着,谈着。回来时再将茶壶和所谓小笼,连价款一并交给茶馆
中人。撑船的都与茶馆相熟,他们不怕你白吃。扬州的小笼点心实在不错:我离开扬
州,也走过七八处大大小小的地方,还没有吃过那样好的点心;这其实是值得惦记的。
茶馆的地方大致总好,名字也颇有好的。如得影廊,绿杨树,红叶山庄,都是到现在
还记得的。绿杨村的幌子,挂在绿杨树上,随风飘展,使人到现在还记得的。“绿杨
城郭是扬州”的名句。里面还有小池,丛竹,茅亭,景物最幽。这一带的茶馆布置都
历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楼可比。
“下河”总是下午。傍晚回来,在暮霭朦胧中上了岸,将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
微微摇着扇子;这样进了北门或天宁门走回家中。这时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闲”
那一句诗了。
看 花
•朱自清•
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那儿的园林本是著名的,但近来却很少;似乎自幼
就不曾听见过“我们今天看花去”一类话,可见花事是不盛的。有些爱花的人,大都
只是将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搁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够
放下一个架子;架上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有时候里依墙筑起一座“花台”,台上
种一株开花的树;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种的。但这只是普通的点缀,不算是爱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爱花;父亲只在领我们上街时,偶然和我们到“花房”里去过
一两回。但我们住过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园,是房东家的。那里有树,有花架 (大
约是紫藤花架之类),但我当时还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 只记得爬在墙上的是
蔷薇而已。园中还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的洞门;现在想来。似乎也还好的。在那时由
一个顽皮的少年仆人领了我去,却只知道跑来跑去捉蝴蝶;有时掐下几朵花,也只是
随意捋弄着,随意丢弃了。至于领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们那
地方有乡下的姑娘在各处街巷,沿门叫着,“卖栀子花来。”栀子花不是什么高品,
但我喜欢那白而晕黄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韵味。
栀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谈,也是我乐意的。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也许有人
会问,“你爱的不是花吧?”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
在高小的一个春天,有人提议到城外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预备白吃;不让吃就
闹一场,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时虽远在五四运动以前,但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
有打进戏园看白戏的事。中学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呢?我们都这样
想,便由那提议人鸠合了十几个同学,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气势不凡
地叱着道人们(我们称寺里的工人为道人),立刻领我们向桃园里去。道人们踌躇着
说:“现在桃树刚才开花呢。”但是谁信道人们的话?我们终于到了桃园里。大家都
丧了气,原来花是真开着呢!这时提议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们是一直步步跟着的,
立刻上前劝阻,而且用起手来。 但P君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说时迟,那时快”,
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跄在一旁了。那一园子的桃花,想来总该有些可看;
我们却谁也没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没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们满肚子委屈地
引我们到“方丈”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这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大概我
那时还只懂得爱一朵朵的栀子花,对于开在树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
机会,便从眼前错过了。
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读了几年书,却只到
过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绿牡丹还未开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
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时热闹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诗人名士,其余还是不相干的。那
正是新文学运动的起头,我们这些少年,对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士,实在有些不敬;
而看花的地方又都远不可言,我是一个懒人,便干脆地断了那条心了。后来到杭州做
事,遇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兼旧?/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