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知道的,你需要你亮过一切星星和灯 。——顾城
四十岁生日那天,我在拉姆拉措。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去的委实有些早了。漫漫长夜尚未褪去,万物沉浸于广阔无边的夜幕之中。视线所及之处,唯一明亮的,是缀在柔软的山脊线上方的启明星,泛着宝石般幽幽的蓝。看不见的溪谷中有密布的丛林,古老的树根深深地扎入泥土,汲取着大地的力量。河在暗夜中的不远处,或是很远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奔流。驱车沿着黑黢黢的山路缓缓而行,感觉过了许久,天色渐明,熹微的晨光徐徐托起沉重的黑暗,细腻地勾勒出群山雄浑的轮廓。洁白的雾气在山顶缓缓聚集,近乎透明的边缘好似飘浮的丝絮。隐在山坳深处的房舍,一缕炊烟温柔地升起来了。那里,悄然蓬起的火焰正欢快地抿舔着铜壶的底部,很快,酥油茶的芬芳便会弥漫整个房间。院落的柴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纤细的光芒在暗处一闪而过,那是老阿妈手中的转经筒。再漫长的黑暗终究会过去,细微的温暖,正不动声色地蔓延至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说,在拉姆拉措可以看到众生的灵魂在湖面涌动,可以看到浩大的命运的前世今生。在这个寒冷的清晨,我来到这里。风很大,垭口处经幡猎猎飞舞,玛尼堆漫山遍野密密麻麻,沿着磅礴的山体层层垒叠,直通天际,那是人与神之间最真诚的交流。空中云层疾走,像众神的衣袂,投射下巨大的阴影。沿着蜿蜒的山路,举步维艰地抵达海拔五千三百米的山顶,拉姆拉措尽收眼底。她的湖面为群峰环峙,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并非像其他圣湖般烟波浩淼,却在藏区拥有最崇高的地位:高僧圆寂,寻找转世灵童之前,都要来这里观湖求迹,而有缘之人也能在这里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我以为自己到的较早,可是,那山顶处,早有信众煨起洁白的桑烟,随风飘向明镜般的湖面;几位花甲老者,心中有佛,眼底有光,掌心合十,长跪不起,谦卑地凝视着他们心中的圣地;在这里,除却风马旗在风中低声絮语之外,万籁俱寂。透过一面湖水,看清前生来世,貌似带有哲学的沉思与庄严。其实,先知般的里尔克早就给过我们答案:死是生的另一面,它背向我们,我们不曾与它照面。真实的生命形态穿越两个区域,最宏大的循环之血涌过二者:既无此岸,也无彼岸。人的局限在于只承认生的一面。因为认识不到死,所以也无法认清生。我很羡慕这些信者的坚持。因为,如果明晰了生死轮回,便可以听到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声音
除非常常深入藏地的旅行者,很少有人提及山南地区,甚至旅游手册中也很少提及它的辉煌史迹。然而,谈起西藏的历史,确与山南地区渊源所渐。时间回溯至公元一世纪前后,辽阔的青藏高原曾出现若干氏族部落,人烟所至,山脉有了温暖的名字,村庄有了动人的故事,生活中的涓滴意念渐渐汇流成文化之河。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经过漫长的发展和融合,有三个部落脱颖而出,分别是山南河谷的雅砻部落、阿里地区的象雄王国和雅鲁藏布江以北的苏毗部落。在遥远的古代,拉萨河被称为“吉曲”,而拉萨所在地被称为“吉雪沃塘”,意为“吉曲河下游的肥沃坝子”。是的,那时拉萨仅是河谷旁边的一块膏腴之地,为众部落所觊觎。六世纪末,山南的雅砻部落异军突起,在魄力十足的囊日论赞的率领下,一举吞并附近诸小邦,将势力扩张到拉萨河流域。后来,他的儿子松赞干布继位。关于他的传奇已经数不胜数。他仅仅用了三年时间,就平定了周边各部,势力直抵拉萨最北面的山脉——念青唐古拉。为了巩固政权,避免各地豪酋势力的干扰,他将根据地从山南迁至拉萨,建立吐蕃王朝,从此,西藏开启了一段全新的历史。这段曾经的辉煌,便是山南名字的由来。山南,是指念青唐古拉山以南。那时,拉萨尚未开发完善,西藏的中心依然在山南,更确切地说,在山南的雅砻河流域。定都拉萨后的吐蕃王室,依然回山南度假,而历代赞普去世后,也埋葬于雅砻河畔。如今,我们依然可以看到规模巨大的藏王墓群。如果有心探究西藏的掌故,你会发现山南有众多第一:桑耶寺是西藏第一座寺院;雍布拉康是西藏第一座宫殿;沃德贡杰雪山是西藏的神山之祖,如此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说,山南是西藏政治、经济、文化乃至宗教的发源地。
建造于红山之上的布达拉宫以其磅礴的雄姿主宰着拉萨的地平线,无数人都渴望攀登到它的最高点,因为那仿佛是一场朝向神明的旅行。当人们为布宫登峰造极的山崖式建筑工艺赞叹不已时,其实,早在公元前2世纪,山南地区的雅砻河畔就耸立起藏地第一座山崖式的建筑——雍布拉康。虽历经两千多年风尘的洗礼,这座建造在扎西次日山顶的宫殿,至今看来依旧不减其恢宏与庄严。金秋时节探访雍布拉康是令人愉悦的,风日妍静,天壁瓷蓝。凌晨时分,我们便从泽当出发,驱车行驶二十分钟左右,就可抵达雍布拉康。我并没有急于上山,而是选了周边的一处高点,远远眺望。此时,夜色尚未散尽,万物依旧沉浸于深邃的空寂里。古老的寺庙尚未苏醒,雄奇的剪影肃穆而神秘。山脊处隐约有晨祷者的剪影,伫立良久。飞鸟的翅膀掠过暗空,刻下清晰的印迹。渐渐,曙色初动,有金光从天际缓缓渗出,远处雪山的山尖一寸寸地被阳光打亮,雍布拉康背衬碧空巍然在望。从山脚至扎西次日山顶只需十几分钟的徒步,海拔不高,青石铺就的台阶宽阔平缓。如果不想劳顿,也有藏民提供马匹。背负器材拾阶而上,雍布拉康仰面肃立,旭辉映照,光扬璨烂。透过闪亮的经幡俯瞰雅砻河谷,秋阳杲杲,天地安然。苍山起伏远引,锃亮的银雾缠绕其间。褐色的原野自然规整,成列的杨树伫立其上,金光斑斓。一瞬间,画面仿佛闪回到远古的某个时段。当时,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想必也是在这洁净无尘的清晨,顺着天梯下至雅砻河谷的赞塘平原的吧。被崇拜天神的苯教徒看到真身,拥他为王。此后,雅砻部落的人在扎西次日山顶修建了雍布拉康,作为王居住的宫殿。
从雍布拉康去往勒布沟,沿途有太多的无与伦比的景观令人流连。雅拉香布雪山、雅堆扎拉垭口、雪布达拉雪山、香加拉雪山和拿日雍措、仓央嘉措故居、郭麦村白塔、千年沙棘林、波拉山垭口、岗厅瀑布、勒乡中印边境、野狼谷,每一个名字都有它美丽的传说。在雅拉香布雪山,夕阳滑落到天际的边缘,高山草甸在渐弱的日光里微微闪现出一种柔软的粉色,温柔的逆光勾勒出牦牛群清晰的轮廓。天空疾风劲走,云层不停地变换着身姿,正当我走到垭口的雪地中时,天空赫然出现一只巨蝎的影像,两只粗壮的鳌爪开合之间足以裂天劈地,高高翘起的尾部有如一把巨刃,泛着森冷的寒芒。雅拉香布被藏民奉为世间九尊之一,法力无边,通达天地,如今,神话与现实清晰地叠置,有如神启。翻过雅堆扎拉垭口,是一望如海的高寒草原,天地间铺满了苍茫的枯黄,土地上长满了悄寂与空旷。很远很远的地方,偶尔可以看到一垒石墙落寞地停在大地沉处,那是藏民放牧时的羊圈。深秋时节,大地沉默,看不见牧民袅袅的炊烟,也听不见草原上嘹亮的歌喉,唯有几只伶俐的黄羊抬起头冲着远方孤独地张望。过了香加拉雪山和拿日雍措,在一个分叉路口右转,沿着盘山公路前行二十多公里便可以抵达曲卓木乡。在那里,有一片神奇的千年古沙棘林,当地人称其为“拉辛”,藏语意为神魂树,即魂魄依附的树。是呀,如果没有灵魂,它怎能坚守这漫长的千年。岁月沉淀于它遒劲的枝桠,历史闪烁于它繁茂的枝叶,它目睹过风物的更迭,经历过辉煌的传说,千年风沙过后,一切都已被那浩茫的岁月风沙洗礼得苍凉斑驳,惟有它独立深秋,傲然挺立。你很难想象以千年为单位的计年方式对于人类是什么概念,置身于这片千年沙棘林中,你可以想象,一粒饱满的种子,破土而出,向着广袤的天地恣意生长,直至参天大树,如神邸一般,俯瞰千年。
原本计划由错那至错美,但由于错美附近在修路,限制通行,无奈之下,我们只有原路返回泽当,然后沿曲水、浪卡子方向,去往边境小城洛扎。过了检查站没有多远,翻过高高的垭口,一面碧水赫然在望,这便是普莫雍错了。与她朝夕相伴的,是神山库拉岗日。库拉岗日与东方神山沃德贡杰、卫藏神山雅拉香布、北方念青唐古拉并列为西藏传统四大神山。尽管已经转过西藏的三大圣湖,感觉自己对纯美的湖水已经见惯不惊,但是看到普莫雍错时,依然为之怦然心动。那是怎样的一袭华美的蓝啊!像明眸善睐的少女,明亮、透彻、纯净;在正午的阳光里,又像一池琉璃,晶莹、剔透,闪烁着细碎迷离的银光;洁白的浪花在湖面连绵起伏,追逐至岸边,玉碎珠落,顽皮地化成亿万个透明美好的小泡泡。也难怪,普莫雍错,藏语意为“飞翔的蓝宝石”。在普莫雍错守候日落是件纯美的事情。天色暗下来,群山和湖面渐渐褪去明亮的色彩,天地之间,唯有远方库拉岗日的山尖,保留最后一抹耀眼的金色。时间不长,远峰也被黛蓝彻底覆盖。这时,真正的好戏才刚刚拉开序幕,天空的色彩瞬息万变,如幻似真,正如余光中先生所写:依次是惊红骇黄怅青惘绿和深不可测的诡蓝渐渐沉溺于苍黛。这时,东方的地平线上,一轮晶莹的圆月升入属于自己的苍穹,清辉映照着千山的雪山,泛着幽幽的蓝光。这一刻,时光仿佛已经凝固,天地、群山、流云,像梦境般展示在眼前。
保尔·梭罗克斯在他的旅行笔记《喜爱新鲜空气的人》的序言中,把自己说成一个天生的出走者,着迷于做个异乡的陌生人。其实,在这个忙忙碌碌的世界里,谁又不想从平庸的喧嚣中出逃,去广袤的土地上呼吸微凉的风呢?短短的十几天时间,幸运的我还看到了来古冰川上空秋天的光耀闪烁其上,看到了勒布沟内漫山遍野盛大的明媚,看到了青朴修行地那穿越韶光的传说,也有幸目睹了雪布达拉山脉波澜壮阔的日出,库拉岗日上空云在云里酣睡,还梦见软绵绵的枕头开花,开出时间的颜色。记得以前看过温普林写的一段话:释迦牟尼从来没有讲过不许你做什么,只是让你放下,超越无明的黑暗。无论你转世过百次千次,一定要珍视现世的人生,不要错过,不要后悔,生命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开花、绽放。谨以此句做为文章的结尾,送给所有即将启程和已经在路上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