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江南/小杜的江南/苏小小的江南/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那场战争是够美的）/逃了西施/失踪了范蠡/失踪在酒旗招展的/（从松山飞三个小时就到的）/乾隆皇帝的江南
——余光中《春天，遂想起》
“在光影怡怡可人中，和谐的轮廓披着风露所赐予的层层生动的色彩……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林徽因在《平郊建筑杂录》中的这段文字连同她秀美的剪影，一起被定格在西子湖畔透雕的青铜诗笺上。这位曾经生长于斯的才女，就这般站在岸边回望江南。
山外青山楼外楼
四月初，我在清晨来到这里。车窗外是还未苏醒的街道，被郁郁青青的树木掩映，层次分明的灌木和花草错落地点缀在路边，春天里刚生长出的嫩叶让人看着心生欢喜。路过的房屋也无不和谐的融入其间，不时可以看到古色古香的院门，或许出现曲径通幽的台阶。杭州，果然是一座生机盎然的城市，她的美以诗意般的姿态存在着。
太阳还没有出来，我已经站在灵隐寺的山门前，这里开始在香火缭绕中划破彻夜的宁静。深山古寺里林木耸秀，至今流传着济公的传说。我从红尘而来，焚了三缕清香，在佛像前安静地祷告了一秒又一秒。纷繁复杂的生活里，偶尔需要停下来寻找领悟，而许愿时会让人更清楚心里想要的东西。弹指一挥间，没听见前世今生的故事，睁开眼重新看到眼前的世界。
这个早上，我独自走过每一层台阶，在每一座殿堂跪拜，然后等日出后去吃了一碗素面。离开灵隐寺后，往前走几步便来到了石笋峰下的永福寺。这里五个依山傍水的院落，散布在山林间显得格外清幽，一路沿山涧而上，潺潺流水让我似乎读懂了陶渊明“临清流而赋诗”的闲情。遥想到东晋咸和元年，西印度慧理和尚在飞来峰前开山筑庵，自此有了灵隐寺，也有了永福寺。
拂堤杨柳醉春烟，乱花渐欲迷人眼，徜徉于这座城市，仿佛行走在山水之间。朋友陪我去西湖边散步，湖面上清风徐来，吹皱一池春水。从断桥走到白堤上，这里的柳絮纷飞不是雪，却看见花自飘零逐流水。泛舟湖上，春雨洗过的青山如黛，远远地横卧在岸边。
西湖之上，断桥不断，孤山不孤。当天恰逢修禊日，我在孤山的西湖美术馆赶上了“兰亭的故事”纪念展开幕。“你在橱窗前，凝视碑文的字眼”，人潮拥挤，我静静欣赏这穿越过来的空气。浙江博物馆里面陈列了本土灿若星辰的远古文明，乾隆年间兴建的文澜阁在西湖边保存了煌煌巨著《四库全书》。在这里，我还路过了苏小小的墓，武松的墓，岳飞的墓……
苏轼当年出知杭州，为西湖留下了传世诗篇，更留下了苏堤春晓。试想当春日的晨光初启，宿雾还未散去，苏堤上垂柳轻拂、桃花绽放，沿堤漫行时如画图般逐渐展开的湖山胜景，岂能不让人心醉。宋人南渡后，这方山水给临安江南的人们带来了心灵的慰藉，西湖水也滋润了华夏文明。可惜他们在此遥望中原，徒留下无尽的唏嘘。如今的杭州城正以充满自信的风采，款款走到世人面前。
蓦然回首，在百年古樟的遮映之下，空灵浩渺的湖光山色通过透雕的碑身，映出江南的四月天。
红酥手，黄藤酒
“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记忆里，总是残存着小时候背过的这些课文，它们是鲁迅的童年，后来在语文课上竟也变成了我们许多人的童年。初中几乎读完了鲁迅的所有书，印象最深的两种情绪是“呐喊”与“彷徨”，但唯独不愿看他的杂文。就像他在三味书屋里总惦记着《山海经》，年少的我也为《故事新编》里那些荒诞与庄严所惊叹。因此，总惦记着鲁迅的绍兴。
清晨，我便马不停蹄地从杭州去了绍兴，高铁让这两座城市只剩下二十分钟的距离，而每次从南昌回新余还需要三十分钟。他们都是小城，只是新余没有那么多风流人物，只有属于我的故事。
到了绍兴，才知道这里不只有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辗转其中寻鲁迅成长的踪迹，感受台门里似乎依然回荡着的童年时光。斑驳的历史被锁在这庭院深深的老台门里，抬头只望见四角的天空。
百草园里如今盛开着油菜花，感觉这块小菜园并没有鲁迅描写的那般丰富多彩，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人们朝圣般的热情，导游们都烂熟于心地背诵着大段大段的句子。而狭窄的三味书屋仍诉说着，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诸子百家味如醯醢。走出这些故居，青石板路两边一溜粉墙黛瓦的民居，小河从故居门前流过，乌篷船在河上晃晃悠悠。
去绍兴，其实最想去的是沈园。昔年，陆游和唐琬在此重逢，题《钗头凤》于壁间，唐琬见而和之，情意凄绝，不久抑郁而逝。这场令人叹息的爱情悲剧，明明是陆游不争气，为何却误了唐琬卿卿性命。晚年的陆游数度访沈园，依旧“读之怅然”。我离去时，带走的折扇上拓写着这两首词：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琬《钗头凤》
三月三日，会稽山阴。东晋名士在兰亭饮酒赋诗，王羲之趁着醉意挥毫写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这个故事过去1663年后，即使盛会不再，亦有感于斯文，有幸登临会稽山。
一个人爬山，山里有两条路，我无意中选择了陡峭的那条。从香山到衡山，再到会稽山，这是今年第三次爬上香炉峰。
难怪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弃，坚持走下去，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风景。也许不是你本来想走的路，也不是你本来想登临的山顶，可另一条路有另一条路的风景，不同的山顶也一样会有美丽的日出，不要念念不忘原来的路。
我独酌梦江南
春天，余光中“遂想起”海峡那边的江南。我的故乡也在江南，在那座小城。
长大以后，故乡的河流进了我童年的梦，故乡的山埋下了我奶奶的墓。清明时节雨纷纷，每年都回去给她扫墓，仿佛也看到自己终会变成那一抔黄土。于是，我忍不住想象了临终前的遗言：在这个终究会烟消云散的世界上，我不指望被人怀念，但是自认对任何人都不曾亏欠，除了深爱过的你。我一次次拒绝被安排的生活，坚定地想要享受自由，却也无法完全做到不为别人而活，最后我们都逃不过这人间烟火。
有的情愫挥不去放不下，只能不停不歇的忙着掩埋，才能在尘埃里假装遗忘昨天。回忆为什么是珍贵的，因为那时满满的是爱。林徽因放弃了徐志摩的热烈，辜负了金岳霖的深情，选择了梁思成。后来，一个因她坠机而亡，一个为她终生未娶。某年某月某日，那些淋过雨的爱情，那些趟过水的友情，那些纯粹的日子，都值得被纪念，为存在过而纪念，也为流逝而纪念。
几天前，我看到过这样一段话：爱着的人，和睡在身边的人，不是同一个，这是常有的事。把爱她的话，说给别的人听，这是常有的事。想着将来，计划着将来，但将来永远都不会出现，这也是常有的事。人的一生，有时候就这样渐渐结束了。
清明雨后，虎刺梅的花正盛开，风信子也含苞待放，仿佛这场雨浇醒了沉睡的梦，万物都在悄然生长。时间的年轮，也转到了我的24岁，经过了离合悲欢，明白了喜怒哀乐，“你惊心动魄，而世界一无所知。你翻山越岭，而天地寂静无声”。
我从江南，来到江南，来到这山外青山的临安城下，来到烽烟远去的会稽山上。在林徽因的绝代风华里，在鲁迅的横眉冷对里，在王羲之的行云流水里，遇见江南。
在四月的江南，我总是想起林徽因的这几行诗：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2016.4.11
*1955年4月1日，林徽因病逝，4月3日在贤良寺举行追悼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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