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幸福的人并非拥有一切,而是尽力享受生活的赐予。
以前读台湾女作家朱天文的《巫言》,迎面就道出一语天机:你知道菩萨为什么低眉?是希望众生如此。没有人可以帮你解脱苦难,佛亦不能。能解救自己的,唯有自己。 低眉,不是自怜自艾,而是自爱慈悲;不是看尽悲欢的冷漠,而是面对跌宕起伏时的恬静平和;不是目空四海旁若无人,而是对天地万物应有的谦逊和敬畏。在藏地待的久了,这种感觉尤为强烈。面对浩瀚的苍穹、辽远的疆土和高耸的雪峰,你可以深切地体会到,天地之威,不可抗拒。在这里,人不是万物的主宰,更无权凌驾于其它生灵之上。在这里,你会感知藏民信仰的由来。因为,天地早已溶入他们的血液,在他们眼里,朝岚暮蔼,流年丰歉,山高水低,人事悲欢,必有神意安排。万物皆有灵,生存且不易,低眉凝视,平静如期而至。以其为大道,便熔就了他们浑和自然的个性。
在藏区,有许许多多的佛教传统,从古老的年代流传至今,每逢十二年一轮的“马年转山、羊年转湖”便是其中之一。据说,这是佛祖留给众生的旨意。通过此种修行,可消除无量的罪障,增添修行的功德。今年恰逢藏历羊年,信众们不惜长途跋涉,纷纷前往圣湖朝拜,以求人寿年丰,驱邪纳福。作为普通人的我们,自然是无法真正明晰这深邃的佛教信仰的内涵,但这里远离现代文明的污染,保持着良好的原始生态环境,以及留存于天地间的亘古之美,足以洗涤我们蒙尘的心灵。况且,短暂的人生又有几个十二年值得你去挥霍?错过便错过了,无法弥补。谁也无法预料下一个轮回会发生什么。山川之美,古来共谈,趁着年轻,趁着阳光正好,去感知并记录这美丽的世界吧。转湖之行,方始于此。
纳木措、羊卓雍措、玛旁雍措被尊奉为西藏的三大圣湖。据史载,西藏的神山圣湖,大多源于佛教传入西藏之前久远的苯教观念。我们没有必要去探寻佛教与苯教那段数百年腥风血雨的纷争,只需要知道的是,对同样的一座山、一面湖,不同的教派执有不同的宗教理念。相同的是,他们共同听从于神灵的召唤。在信众看来,这些星散于雪域高原的雪峰湖泊,都有神灵居住其中。神灵们掌握着天下苍生的命运,世间的风云变幻、人间疾苦甚至灵魂超度无不和它们息息相关。转湖,就是一次净化身体与灵魂、贴近神灵与自然的过程。每一步的艰辛,对应的是他们内心的安详与光明。转湖路上,我遇到过白发婆娑的老者,也遇到过独自磕着等身长头的少女,遇到过彼此扶持的一家人,还遇到过背着孩子的母亲,他们与那襁褓的婴孩一样,都有着从容而明亮的眼睛。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不知为何,从第一眼看到羊卓雍措时,脑海中浮现的便是李商隐的《锦瑟》。仅仅是从唇齿之间发出这几个温润的词语,便感觉格外美好了;更何况,你眼前这一弯圣洁的湖水,展现的即是诗句里描绘的意境。有人说,她是神的女儿将高贵的绿松石耳坠落入凡间,幻化而成;也有人说,她是佛祖流下的一滴眼泪,游离于红尘之外。这些古老的传说就像夏日的星空般闪耀,在虔诚的信徒之间传唱至今。羊湖的蓝是典雅的,柔和,平远,宁静,坦然 。有时质地柔润,透着绸缎般独有的柔滑质感;有时明静光滑,泛着宝石般幽幽的蓝。我猜测,万物必由命运之神主宰,信徒们膜拜的神灵也不例外。在藏地,神山与圣湖总是相伴而生。日夜陪伴羊湖的,是拉轨岗日的主峰宁金抗沙,意思即是“夜叉神住在高贵的雪山上”。宁金抗沙峰海拔7206米,地处江孜县和浪卡子县的交界处,是西藏中部四大雪山之一。它山体雄伟,危岩嵯峨,顶部尖锥突兀,坡岭沟壑间的终年积雪发育了条条冰川,最著名的卡若拉冰川就在它的南麓。它更多的是被登山家们所熟知,做为珠穆朗玛峰的训练基地,登山队员一般在此做攀登世界最高峰的适应性训练。庆幸的是,同行的队友曾经攀登过它,据他所述,当时大雾弥漫,举步维艰,登到姜桑拉姆峰时,借用他的原话:老天还是给了我十秒钟的时间,只有十秒的云开雾散,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羊湖的美丽,像是我的爱人。
远远的,便望见明亮的乡间小路上,缓缓走来一队村民,他们无一例外都穿着极为正式隆重的传统服装,背着用各种漂亮花布裹好的经书,手持青稞苗和五彩招财幡,走在耀眼的阳光中。他们是在举行望果节的仪式。藏族望果节源自公元五世纪末,藏王布德贡坚为确保粮食丰收,向佛祖请教。佛祖施旨,让农民们在即将收获的田地周围绕行并以舞蹈娱神,上天即会赐予丰收。仪式由身着红衣、手捧香炉、高举幡杆的僧侣作前导,领着持青稞穗的乡民绕地头数圈后,把各种谷穗插在粮仓和神龛上,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晴空下,村民们将青稞面高高地抛洒向空中,吉祥的烟雾笼罩着他们每一个人。转湖时正值盛夏,岸边澎湃着成片的鹅黄和翠绿,炽热的明黄是油菜花,莹莹的碧绿是青稞地,这是土地与食物的色彩,丰盈茂盛,力量深厚。对土地与食物的纪念,恐怕便是《舌尖上的中国》里所说的:人类对于食物的敬意。毕竟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才换来我们生命的延续。如果不尊重这片土地,必然是无法得到神的庇护的。在这里,你可以深切感受到物命的岁月、农人的风霜,还有对土地朴素的、真诚的、深深的敬意。
在湖边露营,看着新月升起是件纯美的事情,尤其是在空气凛冽的夜晚,天幕笼罩四野,空气中有野草的清香,湖水拍岸淙淙不绝于耳,星云密布的银河就升起在我的身边,在头顶处轻轻画出一个弧线,又随意的洒落在身后不远的山尖之上。伸手便可触到北斗七星的勺柄,仿佛一不小心,便可碰掉一颗幼稚的小星星。夜空中,银河无疑是天穹最华丽的织锦,繁星是罗列镶嵌在茫夜幕布上璀璨的钻石。 阿里莫夫在《永恒的终结》中写下:与跨越星海的伟大航程相比,地球,以及整个地球文明永远都相形见绌。当银河横贯整个夜空时,若非亲眼所见,你很难体会到那份震撼。我们没有见过的东西,并不代表它不存在。那些看似微弱的星光,其实是从几百万年或上亿年前发出的,它们独自穿越黑暗幽邃的宇宙,降临在我们生存的地球。当我们看到它们时,可能它们本身已经消失了。如果不能亲自去记录这宏大、美丽、奇妙的事情,该是多么遗憾啊。 美与天道兀自展现,我们只能尽量在场。
从日喀则出发,经拉孜、昂仁至萨嘎,再由萨嘎经仲巴、马攸桥,进入阿里地区。万物都在我们的想法之外存在着。在阿里,云才是天空的主角。高处有风,拥着它们,走走停停。有时,它们飘浮在山谷的尽头,一动不动;更多的时候,辽远的大地上有它们疾行的影子。想象力在这里远远不够用,因为它们总是出乎意料的变换着身形,不过,这正是惊喜之所在。 在阿里,莽莽旷野并非你想象中的那般寂寥。四处游荡的风从遥远的地平线带回雪的气息,英英白云在漫漫黄沙上投射下巨大的阴影,亘古不变的巨石散落于萋萋荒草,日暮时分,蜿蜒远去的河道闪闪发亮,如同佛祖散落在人间的绶带。 在路上,偶尔可以遇到放牧的藏民。无边无际的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陪伴她的,是一群始终专注于草地的羊群。清晨,叶梢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裙摆;黄昏时,地平线上的火烧云映红了她的眼睛。除却天空中流动的云和山间悠长的风,这里的万物仿佛都是静止的。在这寂寞的旷野里,除了歌声,应该不会有更好的陪伴了吧。那音调穿云裂帛,似乎与爱情、思念有关。用心体会这片土地微妙地悸动,你会感慨自然的宏大、美丽与奇妙。就像王朔所说,你必须内心丰富,才能摆脱那些生活表面的相似。
玛旁雍措位于阿里地区普兰县城东、冈仁波齐峰之南,自古以来佛教信徒都把它看作世界的中心。据说玛旁雍措是最圣洁的湖,是胜乐大尊赐与人间的甘露,圣水可以清洗人心灵中的烦恼和孽障。她是雍仲本教、印度佛教、印度教所有圣地中最古老,最神圣的地方,她是心灵中尽善尽美的湖,她是这个宇宙中真正的天堂,是众神的香格里拉,万物之极乐世界。神山冈仁波齐与圣湖玛旁雍错是藏传佛教的修行圣地,玛旁雍错最早名为“玛垂”,是苯教中广财龙王的名字,有时写作“玛法木错”,藏语意为“永恒不败的碧玉湖”。在这里,天与地无限接近,彷佛走到地平线的尽头,便可亲手触碰那一片清冽的蓝。天空和土地的交汇处,牧民支起几顶白色的帐篷,远远的,小小的,安静的,蜷訇于大地的最深处。稍远点儿的地方,有成群的牛羊,散落于寂静而空荡的草原。旷野有风,白云疾行,在丘陵、在河道、在草场上投射下或明或暗的阴影。
转湖时,手机没有信号,便切断了电话、短信和无边无际的朋友圈,途中更是稀见行人,身边始终是清亮的湖水和高天流云,天际线处雪峰高耸,锋利的山刃银光流转,路边突然闪过的野兔的眼睛转瞬即逝地明亮了一下。唯有静下来时,你才能听到汩汩的水声遥遥而来,才能发现幽暗的星空前所未有的深邃,空气中浮动着酥酥的泥土清香,远处的山坳里浮云聚散,有什么比这更愉悦的呢? 在路上,四季在土地间的微妙变化总会带给你意外的惊喜。拉昂措刀锋般锐利的冰面彷佛一夜之间消融的无影无踪,水面宁静,光影迷离。公路两侧的草场渐渐泛起鲜嫩的新绿,牧民早早的支起帐篷,炊烟缭绕,牛羊成群。 河道中的溪水明显多了起来,晶莹交错,清冽透亮,深深浅浅的蓝晃着闪闪烁烁的银。 清晨,小地鼠钻出洞来,在家门口晒着太阳。在熬过潮湿寒冷的夜晚之后,这无疑是件幸福的事情。牦牛不慌不忙的踱出低矮的围栏,径直走向远方神山脚下的牧场,那里有温暖的阳光和清冽的溪水。藏民正将大块的新鲜牛粪码放在自家院墙上晾晒,在这里,干燥的牛粪饼是他们最主要的燃料来源,可以帮助他们度过那些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夜。
我们一直在讨论什么是信仰。其实,永远都不会变的爱,就是信仰。它包括对亲人的爱,对一枚花儿的爱,对星光的爱,对土地的爱,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爱。《搬山》里,将岸说:人间事,不过三个字,来不及。临死前,又说了三个字:舍不得。这一段大概会记很久吧。活着的,能不舍,就别舍。随着时光流逝,你会慢慢明白,只有存在的东西才会消失,不管是清晰无比的眼睛,透明美好的友情,还是那瑰丽夺目的晚霞。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珍惜并记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