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新藏线- 多玛小学奇遇记 （九） 札达 -多玛

走过一段长得像没有尽头的土路，极度消磨人的意志，当远处的柏油路逐渐清晰可见时，司机兴奋得飞速狂飙，原来传说中在康庄大道上奔小康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这是一路上路况最好的一段。昆莎机场寂寥地躺在喜马拉雅群山之中，几天后在新闻里看到它通航的消息，又不自主地庆幸避开了今后涌入的人流。狮泉河是阿里地区的首府，孔繁森同志战斗过的地方。一夜休整，我们来到了狭长的班公措。措在藏语里是湖泊的意思。班公措三分之二在中国，是淡水湖，三分之一在印控克什米尔，是咸水湖，很吊诡。这里鲜美的班公鱼和鸟岛是吸引游客的两个点，不过在我们到达的前几天发生了船翻人亡的事故，湖边租船和卖鱼的饭店大门紧闭。其实在藏区最好不要食鱼肉。远看幽蓝的湖水近看却泛着青黄色，我此时已经产生了轻度审美疲劳，雪山和湖水在此时还不如地上的空酒瓶和静止的拖拉机能调动我的情绪。前方的路上我们遇到一个不知名的咸水湖，碧绿的湖水，黄色的山体，厚重得彷佛要掉下来的云朵，交织出一幅诡丽的画面，从周边的土壤能看出湖面在不断缩小。


多玛是个只有一条宽阔马路的小乡。在我们旅店对面是当地一所只有三个年级四位老师和七十多名学生的小学，大部分是牧民的孩子。学校靠社会捐助和政府扶持解决了他们的学杂费、饮食、校服和住宿，但有些小孩离家很远，一年只能回去一次。我们走进学校时恰好遇到他们的晚餐时间，极其简单的汤泡饭，碗中偶尔会闪现出胡萝卜粒的影子。这些小孩的汉语水平仅限于讲“你好”。在饭堂门口，他们涌上道你好并且伸出小手跟我们握手。对于小孩子来讲，握手是一种具有成人色彩的神秘仪式，我喜欢看到那一张张在完成这一仪式之后的纯真笑脸。他们对镜头的喜爱让我带回了每一张干净的笑脸，每拍一张，所有人都会拥上来看，然后哄笑，好朋友勾肩搭背地合影，漂亮又害羞的女孩子被推到镜头前。震撼我的第一幕发生在我揭下帽子之后，当我发现这些小孩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本以为是发型乱了，随手整了整头发，但他们继续盯着我，忍不住问其中一个人，他想了想，说“长头发”！突然地，所有人齐声合唱“长长的头发，黑黑的眼睛，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相信他们并不明白这首藏区流行歌曲字里行间的意思，他们也一定不知道自己稚嫩而高亢的歌声永远被录刻在了这个长头发的记忆里。去参观教室的时候在讲桌上拾得一本英文教材，便坐在教室外的台阶上教他们念单词。我念一个，他们跟着念一个，极其认真。有时候遇到对他们来讲有些抽象的词汇时，我会忍不住讲解，他们并不懂我在说什么，但会用像星星般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认真地听着，像复读机一样重复我说的每一个字。他们最喜欢的游戏是跟我一起念“Sunday Monday Tuesday Wednesday Thursday Friday Saturday”，我故意一遍比一遍念得快，Sunday Monday还是和声，从Tuesday开始就是多重奏了。一遍又一遍，每念完一遍都是一阵哄笑。朋友来电话催我回去吃饭，我起身告别，他们突然齐声说“老师再见”！巨大的冲击让我恨不得能一把关住时间的阀门，可惜它流动得比天上的云彩还要快。湿润的眼眶里印出那一双双让西藏所有清澈的湖泊都黯然失色的大眼睛。我跟朋友说，真想留在这里当老师，那一刻，我是认真的，上学的时候未能去支教一直是我心头的一块伤疤。吃完饭在路边看晚霞，几个小孩隔着学校的铁门冲我招手。在隔壁的商店买了一些铅笔打算分发给他们，好心的商店老板多给了三分之一的铅笔。就像所有在资源稀缺环境下长大的小孩，他们涌上来哄抢，有人拿了第一支又过来拿第二支，等分发完毕，我告诉他们要跟同伴共享，如果手里有不止一支就要把多余的分给还没有的人。我并不预想这句话能产生什么作用，所以当我看到他们把自己多余的铅笔分给别人的场景，我第三次被震撼了。They deserve better.这句话就像呓语一直缠绕在我的脑海里。那天我离开前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一个小男孩带着戏谑的笑容说“sunday monday”，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一片杂乱的“老师再见，阿姨再见，姐姐再见。。。”彼时发生的都与我相关, 他们的喜怒哀乐也都在我身上波动。

天色渐晚，我在点着蜡烛的屋子里写下今天的故事，每一个字都映射出一双清澈的眼睛。内心就像住着一个怪兽一般，横冲直撞，只能到室外看看美丽的星空，这是在阿里的每一个夜晚最好的娱乐活动，时间被拉扯到静止的平面。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被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