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新藏线- 再见玛尼堆 （十） 三十里营房 -叶城

从多玛到三十里营房是风景最美的一段路。沿着219很快就到了红土达坂，达坂是个维语词，指高高的山口和盘山公路。满眼玫红的山坡流泻在眼前，那纯正的红让远处的雪山也陡然失色。不多时我们来到西藏和新疆交界处的界山达坂，界碑上缠绕的经幡让浑浑噩噩的我并未意识到至此已经正式踏上新疆的土地，公路依然无边无际，戈壁滩依然荒芜，雪山依然绵延，黑色山体上覆盖的白雪像霜糖粉，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念松软的面包。
泉水沟的别称又叫死人沟，据说解放的时候有一队解放军从新疆进藏，因高反全军覆没。有几家小小的灰尘仆仆的饭馆，可能因为它的名字我觉得此地死气沉沉。中饭在红柳滩吃了一碗兰州拉面，很多卡车司机和军队的运输车也在此做补给。此地以前长满了大红柳，如今都被砍伐了，只剩下黄色的荒原和满地的垃圾。有个维吾尔族卡车司机高反严重，跟饭店老板娘买了一盒葡萄糖，不死心，用他极不标准的普通话问“还有没有高级一点的”，我看不下去就给了他一些高原安。酒足饭饱，灌下一杯板蓝根，沿着绵延的喀喇昆仑雪山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行进，突然就看到了戈壁里的藏羚羊，惊鸿一瞥，像个精灵。

当坚固的军营出现在视野里，解脱地想今天的风尘仆仆终于结束了。三十里营房依托军营，形成了一个有饭馆、商店、加油站和色情服务业的小镇，规模不大，却是这段路上最大的补给站。人来人往，卡车司机、军人、地质勘探者、骑行摩托和自行车的游客，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到了一个繁华的地方。试图在商店里买拉萨啤酒，被告知只有新疆啤酒，才明白已经到了新疆的地界，心中难过袭来，虽然南疆是我此行的重点，但酥油茶玛尼堆和经幡带来的安稳感觉在过去的十几天里的陪伴已经自然得成为呼吸的一部分。

旅店的厕所很有特点，用木板在室外搭建起一个高高的小木棚，爬上小木棚之前要经过老板饲养的一群鸭子和鸡，每当受到这样的打扰，它们总是惊惶得彷佛立刻要丢了性命一般四下逃窜。木板看上去不怎么结实，每次踏上去之前总要用脚一点一点寻找那个最能给我安全感的着力点，因为离地面高度很高，而下面的那堆排泄物又是如此地张牙舞爪。蹲在上面对四周的风景一览无遗，同样，如果隔壁房子里有人出来进行同样的活动，他也对你一览无遗。幸好每次去荒芜的地方旅行， 早已习惯了在大自然里解决内部矛盾，对于这样的偶遇，我已能做到泰然处之。

黄昏时分，坐在旅店外看人来人往，做地质勘探的小伙子告诉我他刚大学毕业就被派来昆仑山里找矿，如今已经快一年了。山里除了宁静什么都没有，营地周围偶尔会出现一只野狼垂涎他们饲养的狗儿。每天有严格的作息时间，跟外界唯一的联系是那部卫星电话。昆仑山里的风在他年轻的脸上刻下了沧桑的痕迹。我问他会想念外面的世界吗，他回答了一句也极富沧桑意味的话，习惯了就好。他上大学的时候玩小轮车和篮球，如今玩昆仑山上奇怪的石头，生活不停地轮转，不知哪天就会转到一个我们无法把握的方向。一个维族司机加入了我们的对话，二十五岁的他看上去至少有三十五岁，却是我心目中卡车司机应该有的邋遢形象。因为常年呆在内地所以汉语很好，他说自己的民族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民族。我问他平日是否念经，他说念，我表示不信，因为他很喜欢喝酒，这和教义相反。他说自己心中有神，但不可全信，凡事还是要靠自己。

第二天一早离开三十里营房，开始翻越新藏公路最艰险的路段。沿着喀拉喀什湖干涸而宽阔的河床翻过第一个很平和的达坂，爬行在第二个达坂蜿蜒的路上， 拐过一个弯，突然就被前方连绵的雪山俘获了。之前远眺雪山多是在地势较低或者开阔之处，此时的雪山彷佛就在眼前，山下是一排蜿蜒的小路，路上还有卡车划过的袅袅尘烟。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阿卡孜达坂最为陡峭，汽车在无边无际的S型山路上迂回前进，两边全是昆仑山脉被强烈切割的山体，从高处向下看，庞大的货车缩小得就像一个个玩具车，公路彷佛被两边的山体挤压成了羊肠小道。恐高的我无力欣赏这般美景，只能调大耳机音量，依靠摇滚乐给我源源不断的力量，在有了一点力量之后我才敢把转头把镜头对准外面的美景，拍一张又赶快缩回来。下了达坂不久就驶上平整的柏油路，当冲天的杨树、九个字名字的村庄和裹头巾的女人出现在视线里，我知道新疆终于到了。数着路边219公路的路牌上倒数的公里数，100，99，98，97。。。0我们终于来到了著名的叶城零公里处，新藏公路的起点。

*第一个达坂

*第二个达坂

*第三个达坂

没有多作停留，直接杀到城里。艳阳高照，终于又回到了穿短袖的夏天。就像一群山上下来的饿鬼，我们杀进一家维吾尔族餐厅，点了垂涎已久的大盘鸡大盘羊还有大串羊肉串，吃了比麦当劳甜筒更好吃的路边甜筒，吃了一个不太甜但至少是水果的西瓜，阿里线上的艰苦生活让我们亏待自己的胃太久，事后也证明叶城的食物在南疆数一数二。叶城是喀什地区第二大县城，盛产核桃、杏等农产品，也有新疆地区最大的化肥厂，比我想象中发达，街道宽阔，店铺林立，狮泉河只有农业银行和邮政储蓄，在这里却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银行ATM。城区里基本上是维吾尔人，走在街上和餐厅里，我们是被注目的焦点，终于体会到了改革开放初期刚来中国的外国人被人参观的感觉。


*饿鬼席卷过的景象


*叶城的小朋友亚克西！

有时候，我想我长大就是为了能去想去的地方，把地图上听上去遥远又神秘的地名化为脚下的风景，这些风景，又会化为土壤，滋养着我的成长。通常无论走过多美或者多么不美的风景，我们总不会回头去看，在阿里的一路上，每次我回头去看走过的路，总会获得与初时不一样的体验。在照片里，他们化为凝固的时间，对过去的断想，以及对未来的妙想。阿里无止境的寒冷孤独和美景，比我们的生命更加壮观和持久，但是我的路还在前方延展。


再见，玛尼堆；再见，美丽的喇嘛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