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格的辉煌 古格王朝遗址

一路上都怀揣着小和尚的《废墟与辉煌》（巴荒著），一路走一路翻看，以至于最后还书的时候，书已经面目全非，卷边脏页，如果当时闻过的话，估计也该散发着酥油与藏香的味道了。阿里途中尽皆历史尽皆故事，如果行前没有充分作功课，没有什么一路上以作导引的话，此行恐怕就缺少了很多乐趣与意义，变得混沌和迷惘了。

离开狮泉河开往扎达，车行驶在俯卧的群山之间，一路黄土遮天蔽日，忽而蜿蜒上坡，忽而滑下陡峭的崖壁，土山坡都极高极陡峭，土松路窄，一路上我们都自念叨千万别碰上顶头车，因为连错车的位置都空不出来。那天开始，我们真是折服于安多与何师傅的开车技术了，几乎直上直下的坡路，他们也开得从容不迫，斜得几乎成了陡壁的路，他们也可以开得像一只钢铁壁虎般紧紧吸住地面，让我们心中如坐过山车般既体验了惊险，又最终化险为夷安全抵达目的地。从车子掀起的黄土尘烟中，只见远远跑在前面的那辆4500，何师傅将其驾驭在股掌之间，像个小小而轻灵的甲壳虫，时而俯冲时而上爬时而迤逦前行时而起起伏伏，好像高原上群山间的精灵，让三菱车上的我们一路唏嘘赞叹不已。

从山上下来，便进入了扎达土林。这是绵延数公里由大自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风蚀水化而形成的地貌环境，纵横沟壑，中间干涸的河谷中一条可供车行的土路，两边土林林立，千奇百怪，鬼斧神工，都是造物主的神奇：有王公贵族顶礼朝拜、有十八罗汉形象各异、有将士点兵即将出征、有望穿秋水盼亲归的女子、有温情的情侣互相依偎、有盛大佛会上的万佛壁立，还有跪在神坛前祈祷神佛的祭者……令人浮想联翩，思绪飞扬，只因那河谷两边虽土却逼真的形态迥异、活灵活现的土林。安多说，如果赶上雨季，河谷中会有很深的积水，无法过车。

驱车行驶了大概两个小时左右，才渐渐离开蜿蜒蛇形的土林谷地，车前一片开阔，远处出现了简陋而密集的小镇，就是扎达县城了。车子开过一座石桥，从对面就可以绕进县城。桥边似乎有个佛塔或者其他的什么，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安多忽然说，这里夜里会闹鬼，之前小城里发生过高压锅爆炸事件，因此夜里会有无脸鬼游走其间。虽然知道安多是在玩笑，但是四外人迹稀少，小城里一片阳光下的空寂，四围又是一片荒烟蔓草，7公里以外就是古格王国遗址，又有藏尸洞，又有古格无头武士的缕缕魂魄萦绕，虽是晌天白日的，心头倒真的闪过了一丝凉意。

在扎达县城边缘，象泉河畔，是托林寺，该寺始建于公元996年，由古格王益西沃创建，“托林”在藏语里的意思是飞翔空中永不坠落。托林寺是阿里地区的第一座寺庙，它的规模和形式都是模仿山南地区的桑耶寺而修建的，寺院的主体建筑象征着须弥山，四面的佛塔象征着四大护法金刚。据记载，殿内还供奉着许多镏金佛像。另外，寺里还留存着许多生动传神的壁画，具有非常高的观赏价值。到了札达县城，在去古格之前，我们先去了托林寺，去的时候，烈日高照，高原的太阳逼得人睁不开眼睛，帽子、太阳镜、头巾，我们的装备一样都不少。托林寺也没有逃掉文革的破坏，现存的托林寺是重新修复以后的了，刚刚看过的一本书上说，被修复的古迹已经不能算是古迹了，只能是为人们提供一个具有某种功能的场所罢了，我觉得这句话说得非常有道理，很多东西，毁掉了就是毁掉了，遗憾和损失是永远的、无法修复的。我们只是在寺院的外围转了转，并没有进去殿堂内，似乎当时寺院也并没有对外开放。托林寺之后，我们将去古格遗址，其实，我们的心思也早就在那神秘的古格王国上了。

进入扎达地区，也就是进入了藏族历史上曾经辉煌一时的古格王朝所在地。关于古格的历史，关于古格的故事，有着令人沉迷的魅力。吐蕃王朝承继到赞普朗达玛的时候，开始大规模的灭佛运动，毁寺院、灭经书、迫害僧人，导致在今后的百年间吐蕃王朝进入灭佛的黑暗时期，同时也成为吐蕃最终土崩瓦解的开始。到末代皇孙吉德尼玛衮的时候，吐蕃覆灭，吉德尼玛衮无限留恋与悲怆地回望了最后一眼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更是自己的先祖们曾经辉煌和叱咤风云的地方，然后开始向西流亡。行至冈仁波齐神山脚下、玛旁雍错圣湖北岸，吉德尼玛衮被古象雄遗址地区的土王招为驸马，并继承了王位，此后又兼并了西藏西部的阿里地区，拥有了广袤的领土。吉德尼玛衮育有三子，长大成人后，他对自己的土地进行了分封，大儿子受封在普兰，二儿子受封于扎达（古时称扎布让），三儿子受封在拉达克到日土区域。此后，吉德尼玛衮的三个儿子又分别在自己受封的领土上创立了名留青史的三大王朝：普兰王朝、古格王朝、拉达克王朝。藏族历史上一直流传着“三衮占三环”的故事，其中的“三环”就是指被分封的三个地方的地理特征：普兰是雪山环绕的地方，扎达是岩石环绕的地方，日土是湖泊环绕的地方。

古格王国就是岩石环绕的地方。到扎达县城的当天下午四点，趁着黄昏将近，我们驱车沿着和缓迤逦的象泉河来到古格王国遗址。车只能停在遗址附近设置的入口处，我们轻装爬上入口旁边的土坡，一条由碎石黄土铺就的蜿蜒向上的陡峭小路，将我们一行人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地带上了坡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荒草夹杂着碎石的平川，再远处，一座土黄色的高山巍然耸立，山腰错落着破败凋敝的殿堂楼阁、洞窟石室，形成了自下而上的一片废墟，是曾经活跃热闹的城池遗址。初见之下，这样的古格王国真是让人有些泄气有些失望，不够辉煌，不够神秘，不够宏阔，不够震慑，倒像是小山丘上的土堡群。只能寄望于夕阳西下时候，绚烂的日落余晖能够赋予这曾经辉煌一时的王朝遗址于活力和震撼，也希望我们能够从中体味到历史的余韵和人世的沉浮。

眼前的古格遗址近在咫尺，却让我们气喘吁吁地走上了半天功夫才到山脚下。从山脚下小土院落里的藏民手里买了门票（将近120块钱，大概是我们此行阿里最贵的一次门票了），并由一个年轻的身穿汉服的藏族小伙子带我们迈进了昔日恢宏的古格王国。难以置信，原来只停留在思维和想象中的古格王国，一直带着神秘的气息和雄浑的气质以及缥缈的外衣，居然，在那样一个夕阳西下的日子里，被我等真真切切地踩在了脚下。我留下足迹的地方，不晓得几百年前又是哪位王朝贵胄、高僧大德站立和行走过的地方，也许是曾经的古格国王和他的妃嫔，又也许就是吉德尼玛衮的第二个儿子，更也许是那位舍身延请阿底侠的益西沃。无论如何，古格从此在我心中有了切实的形象，但也正因为此，它也给了我进一步研究与探究它的理由。

古格遗址上有几座主要的大殿，分别是度母殿、护法神殿等，平时没有游人参观的时候都是上锁的。跟随我们一起的藏族小伙子，原来是一路为我们开殿锁殿的。没来古格之前，对这里的历史几乎是一无所知，当看到大殿里空空如也，只残留着四面墙的壁画，其他的如佛塑雕像等，全部空缺，才知道，文革的破坏力和影响力真是堪称旷古难寻，即使海拔这么高的雪域高原，即使坐落在如此边缘偏僻的地方，也难逃被毁之殆尽的噩运。几个大殿，怀着探究的心迈进高高的门槛，再带着轻轻的叹息迈出这道门槛。看完四座主要的佛殿，大部分人都出去等着拍古格日落，只剩卓玛、常红和我，一起爬上这王国的最高处。据说，王国是用取自土林的黏土制坯而成，整个国家都是原土原色，依山而建，与山麓浑然一体，像是附着山壁雕镂出来。顺着断壁残垣往上走，走走停停，停停歇歇，歇歇照照，一会穿行在土窟洞穴中，一会又见洞穴中残留的佛头佛臂，一会坐在半截土墙上看夕阳西下，想象着那一个宽大殿堂曾经住的应该是哪位位尊人威的贵族，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而这个洞穴早前又应该住的是穷苦卑贱的市井奴隶，夜晚点着残烛就着冷风咽下残羹冷炙……

走进遗址顶上的残破殿堂，空旷中残留着历史的余音，悲怆而荒凉。低头看到自己的身影被落日余晖拉得很长很长，配上周遭的一切，黄土围墙、凋敝飞檐、残旧经幡，仿若误闯了另一个时空，忽一抬头，又见蓝天白云余晖倾泻，竟是今夕何夕，乱了思绪。这古格王国，到此时，才把逋一见遗址时的失望与泄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历史感，沉沉的想象，悠悠的思古探古之情。

关于古格王朝的覆灭，据说是，一夜之间。但是一夜之间，也是由漫长的时间积累而成。古格王朝末期，佛教僧人的势力已经大到一定程度，甚至可以左右王朝，古格国王一直对日渐强大的宗教势力心有担忧，但是一时间也没有好的方法来削弱僧佛的力量。恰好葡萄牙传教士安夺德神父抵达古格，带来了新的宗教教义，于是古格国王便令佛教与天主教开始了宗教之间的辩论。由于当时的佛教极度发展，使得僧人们疏于对佛教教义的研究与学习，对佛教基本观念尚且模糊，甚至连六字真言都无法给予正确的阐释，就更不必说对“灵魂转世”等深入问题的探讨了，因此，在辩论中，天主教节节胜利，而佛教则往往被辩得哑口无言，以惨败告终。古格国王便以此为借口，开始消减甚至消灭佛教的势力，拆毁寺院、烧毁经书、逼迫僧人还俗回家成亲成家。国家陷入内乱，而养尊处优惯了的僧众面对国王的灭佛行动，开始图谋反叛，他们勾结拉达克王朝意图推翻古格王国，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拉达克人进攻古格，一夜之间，古格人遭灭顶之灾，古格王国覆灭，从此成为拉达克的附庸地，即使在多年后为西藏所收复，但是却终于一蹶而不振。

从古格遗址下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下面兵分两路等候在自己认为最佳的遗址日落拍摄点上。单我和卓玛两个，去寻那藏尸洞。藏尸洞里，据说是古格武士的无头尸体，古格覆灭时，古格武士全部战死沙场，拉达克人斩去了他们的首级回朝请功，而留下了数以百计的尸体，最后全部放置在藏尸洞里。绕到写有藏尸洞介绍的木牌背后，是古格遗址前面的山谷，顺着山脊向山谷深处走，路斜而窄，下面就是覆盖着幽绿的深谷，我和卓玛一前一后，走走看看，想来10几分钟的光景，发现左手边的山壁上有一个呈人形的洞口，那人形颇似被绑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记忆中那观景介绍木牌子上的照片，就是这样的形状。这个洞的洞口处横着一块矩形石头，在照片上这块石头是竖起来靠在洞口边的。洞口下方的岩壁上刻着很多歪歪扭扭、龙飞凤舞的字，都是诸如某某到此一游的字迹。没错，这里就是藏尸洞无疑了。只是洞口距离地面太高，连1米7几的卓玛站在那里都不能望到洞里面，而且洞口下方是向内凹的坡度，就连登爬都成了问题。最后，由我站在下面，托起窈窕的卓玛，她双手紧紧抓住洞口的岩石，使力向上，我由下用力上托，二力合璧，卓玛稳稳当当地挂了上去，双臂伏在洞里，开始一一向我汇报：“有些霉烂的味道”；“里面还有个小洞口，只能容进一个人吧”；“里面有点儿烂衣服，应该爬进那个小洞才能看到干尸吧”……

卓玛最终没有爬上去，虽然在我再三撺掇下，她还是因为害怕而拒绝了。用她的小数码拍了洞里的景况，就要求下来，我忘记她是被我托上去的了，自顾自在洞口转悠，卓玛发出啊啊啊的叫声，我抬头看时，那个修长的身子正挂在洞口，摇来晃去的，又滑稽又可笑。大笑着过去帮她从洞口踩到地面。藏尸洞算是来过了，只是遗憾不能亲自爬进去，与那些勇猛将士们话一话当年的辉煌与悲壮。后来，小和尚听完我们一探藏尸洞的讲述后，说，幸亏你们早回来了，如果再晚些，时辰就不大对了，我问他什么意思，答曰，若再晚些，天色似暗非暗，时辰将晚不晚的时候，正是僵尸出没的时候啊，那不是就……如果真的碰到那些武士的僵尸，我和卓玛非得与他们把酒言欢不可，怎么着也得把古格覆灭之谜给套出来呀！

顺着原路返回去，那些人还在翘首期盼着日落，此时，高高的古格遗址上空，一轮清白的月亮已经挂在那里，四外渐暗，一片肃穆，静谧的古格渐渐回望当时的明月，忆起旧时的苍茫。与古格正对面的山谷上空，残阳夕照彤云密布，接天连地，天地雄浑一体，此时的古格更接近想象，更接近历史，更接近那个百年前活着的城池与强大的王朝。

回到安多车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下来了，没来得及再看一眼夜色中的古格，车子就绝尘而去。路上，一直望着黑黢黢的路边，脑子里还盘桓着那古格的雄浑之气，还有在遗址顶上时，俯瞰山谷间静静流淌的象泉河，淡淡如翡翠的一条清链卧在山间，两旁是山垄是岩石，围绕着这古格，亲眼见证这古格的从无到有，用如水的静思去凭吊去记忆。忽然，路边的黑暗处，一个白色人影忽悠而过，身影袅娜哀怨，再回头追望，却不见了踪迹，难道真的是一缕那时王朝的幽魂吗？并不觉得害怕，这样的地方，只觉得无限的浪漫，与，悠远。